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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莱】鳞与航海图

*设定时间为十九世纪。人鱼伦×人类莱。灵感来自于《加勒比海盗》,但是有很多私设,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了

作者:屠宰场 微博:屠宰场后厨阉割人

“就是按个什么来着,那个臭帽子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臭帽子?”

“之前船上有个水手叫菲比。也就是差不多和现在一样的情况,我们在船上等人鱼出现等了九天九夜。我们成天除了吃饭就是喝朗姆酒,”左脸颊上有一大条疤痕的酒鬼仰起头,把瓶中的最后一口朗姆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把玻璃瓶砸在甲板上,“到最后朗姆酒没了,水也快喝光了,但是连人鱼尾巴上的鳞片都没看到。为了解闷,菲比就开始在自己的头发里养跳蚤,还组了个跳蚤马戏团,说赚完这笔就下船,开个巡演。为了养好那些宝贝,他再没洗过澡,戴着的帽子都有一股酸臭味,所以我们叫他臭帽子。”

“那最后那个臭帽子怎么样了?”

“你没听过跳蚤马戏团吗?”

“……没有。”

“那就对了。他死了,在我们回去之前就死了。被跳蚤咬了头皮疼死的,要知道那跳蚤咬起人来可要命了,你可千万得小心,要是真的被缠上了,就连老水手都对那小东西没辙。”

“那要是真的沾上了怎么办?”

“看在你刚上船的分上,我就特别告诉你,可千万别说出去,”酒鬼低下声来,左看右看,确认没人了之后才凑在金发男人的耳边说,“用黑胡椒。”

“黑胡椒?”

“是,黑胡椒。要撒在头皮上按摩,然后放一块海绵在头顶,没过多久它们就会全部钻进那个海绵里,然后再用蓖麻油淹死它们,挂在床头,这样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有跳蚤了。”他在一旁的箱子里翻了翻,只有空酒瓶碰撞的声音,“记住,千万不能用白胡椒,白胡椒会让它们更暴躁。之前我就见过一个人,黑胡椒用完了,去厨房找了一圈只能找到白胡椒,结果最后头皮都被抓出血了。”

“哦……”金发男子把酒鬼的衷心劝告当作酒后的胡言乱语。把这样的对话当作消磨时间的手段也无伤大雅,至少能缓解海浪带来的摇晃和呕吐感。朝着海岸线的另一端望去,被夕阳染红了的海水像是鲨鱼撕咬猎物后留下来的血迹,与橙红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分不出哪里才是天哪里才是海。翻腾的波浪像是它们的怀中藏着宝藏,等待耐心的人能将海水捧起,至少能够把它们带离这个地方。风裹挟着海的咸腥味一股脑冲进鼻腔中,海洋特有的咸腥味让人忍不住咳嗽,有时甚至会有种可以将积攒在肺里的盐块结晶咳出来的感觉。

金发男子的名字是莱纳·布朗,只有他不是这艘海盗船上的船员。他作为一个合作商人,和这群不修边幅的海盗在海上生活了接近一个月的目的是寻找传说中的生物——人鱼。而在这段时间里,别说人鱼,就连鱼也没见到几条。莱纳再三询问船员他们是否找对了地方,收到的答复总是一个朗姆酒味的嗝:“问船长去。”这艘海盗船上的船长胡子都已变得花白,眼睛也瞎了一只,断掉的左腿上还装上了铁质的义肢。他从来不让任何人进船长室,也不允许任何人随便碰他的船舵,莱纳也没有胆子再提起这件事。

人鱼被海盗称作海妖,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美丽却以食人肉为生。它们喜欢用美丽的嗓音和漂亮的脸蛋把人骗下水,然后用尖锐的牙齿撕咬被困在水里的活人,然后拖到海底分食。而据说被人鱼吻过的人可以在水下呼吸,若是与人鱼相恋则可以控制潮汐。有不少“浪漫主义者”因为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说出海寻找这种美丽又危险的生物,然后又毫不意外地空手而归,或是直接消失在茫茫大海。陆地上的传教士声称那些是不信仰上帝的异教徒,却又十分贪婪,占用信徒的土地,永不知足。为了惩罚这些人,上帝让他们变成鱼,命令他们只能靠食用海藻为生,这样在海里生活一百年后便可重新上岸变回人类。可就算是变成了鱼,这些人还是不知悔改,破坏了约定,吃了腐坏的人类尸体上的肉。从此以后,海藻就再也不能填饱他们的胃袋,便只能以人肉为生,也再也没办法离开海洋。

不同于信仰神、敬畏神的老百信,作为无神论者的商人利用这些传说,用花言巧语把自己的商品捧得天花乱坠,同时大加修饰,轻而易举便让愚昧的贵族相信物以稀为贵。人鱼这种不常见的生物变得更加神秘,一时间成了富有和地位的象征。巧手的工匠把人鱼的眼睛做成了项链,在市场以高价出售。将鳞片剥下,做成勇士盔甲上的装饰。富家大小姐让医师将皮肤制成去除皱纹的粉药,再找到东洋的巫师将脊髓液做成毒药……而关于要如何找到这种本应生活在传说中的生物,那些乐于在酒馆里搂着女人高谈阔论自己奇妙经历的海盗们自告奋勇——毕竟原本就生活在道德和法律之外的人群,也不会因为拿了钱去猎杀人鱼而感到罪恶。

而不属于商人或是海盗其中的任何一方的莱纳,在这艘破旧的黑色船只上显得格外格格不入。自幼生活在陆地上,未曾独自前往过大海的他经受不住无穷无尽的海浪,再加上船舱里浓重的男人的体味和海产的腥味,光是让自己不要吐出来就要消耗不少精力。他的母亲为了不让莱纳过上和他的流浪父亲一样的倒霉生活,从小严格要求莱纳,并且早早为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下,莱纳长成了自私、喜欢耍小聪明的浑蛋。在他成年这一年,莱纳正如他的母亲所想那样进入了商会。但可能是他长年以来的性格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刚入商会的菜鸟被安排上了前往捕捉人鱼的海盗的船,成了他们的监工。

“好些了吗,晕船。”和莱纳搭话的是船上最年轻的船员。

“好多了,谢谢。虽然还是有点恶心,但是没有在海中央的时候那么严重了。”

“那就好。出来的时间太长,食物和淡水已经见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今晚还抓不到的话,就只能回去了。”

莱纳深吸了一口气:“真的就要这样空手而归吗?”

“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反正钱都已经到手了,事情也不是没做。又不是随便给谁一堆金币就能让那个人抓来。要说的话真正麻烦的是你吧。”莱纳听完年轻人的话,只能苦笑。作为船上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人,他确实是把莱纳的心思猜得很准。

“要知道有很多人还挺希望见到人鱼的,就算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能满足的那种程度。”年轻人走到莱纳旁边,背后靠着木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卷烟,然后用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指夹住。

“那你不想看看吗,传说中的人鱼到底有多美。”莱纳早已厌倦了这样的话题。在这个船上的基本上都是欲望旺盛的男人,鬼知道他在这艘船上听了多少意淫人鱼的话来,听了让人直犯恶心。

“我倒是无所谓。以前见到过。”

和想象中会听到的答案不一样,莱纳稍微精神了一些:“你看到的是什么样的?”

“其实就是远远看了一眼,长相什么的还真没看清。就在我离开我的故乡的那一天,在我发现这艘船之前,沿着海边散步。那个时候太阳还没落山,就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看到有个长发的女人坐在上面。可惜背光,只能看到那个轮廓。反正那个女人就趴在石头上面,看了一会儿又发现她有个长长的鱼尾巴。就在我想要快点走过去看的时候就发现了这艘船,再回过去那块石头,那个女人就不在了。现在想想,可能是当时我衣服上血的味道吸引了这样的怪物吧。”

莱纳咽了咽口水,回想起年轻人告诉他的自己的经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个年轻人原本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一名传教士。几年前外出传福音回家,却发现自己深爱着的妻子和镇上的牧师赤裸地躺在床上纠缠不清。他红了眼,从厨房里拿了刀,等他回过神来,就只看到鲜红的液体渗进了床垫,零散的四肢遍布在整个房间。尽管如此,他却没有感到害怕或反胃。不顾身上残留的血迹,他走出村子,走到了海边,正好遇到了准备上岛大开杀戒的海盗,便祈求船长将他带走。这便也是年轻人的外号,“传教士”的由来。

“说起来你觉得那个传说是真是假,关于人鱼和上帝的惩罚。

“我天真地以为传教士便是我的本分,这是属于我人生试炼的一部分。而有些牧师相信的大概是善行能带来性行吧。”

传教士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莱纳也乖乖闭上嘴,不再吭声。

就在这时,莱纳突然发现周围安静得出奇。船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警觉地看向海面,一动不动。莱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只能和别人一样定在原地。安静之中,他甚至感觉这艘船都在颤抖,似乎在恐惧某个来自深海的敌人。

最后一缕阳光被大海吞进它深不见底的黑色大口,天空变得更暗,空气压在海面,让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海面平静到看不到一丝波浪,刚刚还倒映着夕阳反射出漂亮的橘红色的海水突然变得漆黑,像是一只潜伏在船底的巨大乌贼受到了惊吓喷出墨汁,将海水染得和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样黑。

“是风停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传教士压低了声音说道。

“什么?”莱纳用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回复。

“你仔细听,”年轻人俯下身对莱纳说,“那个就是人鱼的歌声。”

抓耳的哼鸣从远处海水升起。那声音像是雾气,不知不觉包围了整艘船。用不知名的语言写成的歌曲被独特的嗓音唱出,逐渐溶解在这团雾中。原本警戒的海盗突然变得放松,甚至有人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轻声朝着船边走去。平时吱吱叫的木头甲板也像是被这歌声迷惑了一样,没发出一丝声音。船上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歌声中,直到有人掉进水里发出扑通一声才有人发现此刻的异样。一些还清醒的人连忙把这些人拉住,用绳子将他们绑在桅杆上,避免出现更多牺牲者。

从船上传出的动静,将原本安静得像死了一样的海水又带起了一丝涟漪。

船上其余的人拿起提前就准备好的梭镖和网,压低身子踮起脚尖走到船边,瞪大眼睛盯着海面,像饿了一世纪的老鹰在空中搜寻自己的第一顿美餐。

挂在船上的煤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了仅仅一小部分的海面。不管莱纳再怎么迟钝愚蠢,他都能看出来这会是一场恶战。作战计划早就已经制定,莱纳不属于这个计划中的任何一部分,但是他依旧停止不住身体因为怕死而产生的颤抖。脑海中完成任务光荣回到家乡的美好想象彻底消失,现在在莱纳眼前的只有一片漆黑的恐惧。他艰难地控制住双腿的颤抖,勉勉强强靠在船边。

人鱼的歌声越来越大,诱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那些被绑在桅杆上的水手开始大声尖叫,彻底撕破了这层名为安静的不堪一击的纸。青蓝色的血管从他们的皮肤下凸起,眼白也因为充血变成了深红色。他们不断抽动着身体,无法吞咽的唾液顺着下巴滴到甲板上,嗓子里冒出近似野兽的低吼声,毛骨悚然地像是在为人鱼们和声。莱纳受不了这样的场景便捂住耳朵别过头,尽量让自己待在被煤油灯照亮的那么一小片区域内,在光亮下寻找最后一点安慰。

就在发狂的水手嘶吼的时候,在莱纳的视线范围内,海面上面似乎多了一点原本不属于这片黑色海水的光亮。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力量的驱使,他伸手取下头顶的煤油灯,让光亮能够照亮更大面积的海面。他又看到了,这一次他肯定海里一定有什么东西,而且绝对不会是他的错觉。如宝石一样,一颗,一颗,像是浪花终于放手了一直藏在怀抱中的宝藏,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还能闪闪发光。他眯起眼睛,顺着所有宝石的方向看过去,却看到了一个浮在水面的人头。

或许人在特别震惊的时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在大脑高速运转,确定那不是游荡在海上的什么怨灵鬼怪后,莱纳开始观察那个露出来的头。他敢说这绝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脸蛋。漆黑的海面上,那双绿色的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变得格外显眼,甚至亮得有些瘆人,盯着那绿色的瞳孔细看,总感觉一阵凉意从脊髓直穿大脑。莱纳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就在视线一暗的瞬间,自己的灵魂都会被那双阴湿的双眼吞噬。黑色的头发更像是和他周围的海水融为一体,停在海上的船甚至像是被困在了它所创造的领域中,已经无处可逃。

“在这里!它出来了!”在抓狂的海盗的嘶吼声之间,一个格外激动的声音的出现让原本混乱的场面再次变得井然有序。船上的火把被陆续点燃,蓄势待发的梭镖、标枪一齐砸入水中。船头和船尾的桶装煤油被倒入海中,远处有人将手中的火把丢下船,海面即刻燃起了熊熊大火。橙红色的火焰把整个海面都照亮了,油面逐渐浮出没来得及逃走的生物的尸体。海盗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把铁质的网抛下,一些企图逃出的鱼被极具重量的网压住无法躲避。随着网逐渐收紧,火势也逐渐变小,难闻的黑烟变得越来越大,熏得人眼泪直流。用铁丝编制成的绳子摩擦发出来的生涩的金属声让人牙齿发软,火焰的温度顺着铁网传上来,就算手因为拉扯的力和不适的高温发红也没有人松手。

“莱纳!把那个水晶的水箱拿来!”

莱纳连跑带爬赶到船的另一侧,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割开裹在一堆杂物上的厚帆布,然后在角落处找到了所说的那个水箱。亮橙色的焰光反射在透明的水晶板上让整个水箱显得更加晶莹剔透。镂空的金属用作装饰装在四个角上,懂行的都能看出这个工艺必定出于大师之手。水箱里正好能装下像莱纳这样高大壮实的人,镂空的金属部分刚好能为箱子内部提供空气,再加上水晶的硬度,确实适合用来保存运输人鱼这一类海洋生物。

等莱纳把水箱推回去的时候,海上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网和网里的生物都躺在甲板上,残留的煤油和海水将脚下的木头染成了黑色。随着海上的火熄灭,人鱼的歌声也开始消失,失控的船员逐渐清醒。一直包围着这艘船的雾散开了,风再次吹上甲板,原本黑乎乎的天空和海面也变回了原有的深蓝色。今晚是个晴朗的夜晚,没有云朵的遮挡,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海面,像是天空分了一半星星给了海洋,海面波光粼粼。待最后黑烟全部散去,红了眼的海盗们在一堆死鱼烂虾和破铜烂铁之间找到了人鱼尾巴上的鳞片。每个人的手上都是汽油味,最后就盯着一片泛绿的鳞片干瞪眼。

莱纳失望地看着甲板上的一堆垃圾,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的。没有交代好的人鱼,他根本没脸回家,更别说继续安心在那个商会里工作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今淡水和粮食已经所剩无几,机会仅有那么一次,船上剩下的煤油不足以支撑计划的第二次展开。他们以失败告终。

就在所有人心灰意冷,打算就这样回程的时候,莱纳注意到一条即将干透的水迹。他顺着水迹看过去,看到了在海水里看到的如同宝石一样的光。他尽快调整自己的呼吸,摸着别在腰间的小刀,警惕地走上前。在走过一个拐角后,他看到了在海里看到的那个人,以及它下半身的鱼尾。

两人在原地对视。莱纳又看着那双宝石一样的眼睛出了神。站在原地,有种眼前的景象被放大了的错觉,甚至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瞳孔肌肉的收缩。莱纳注意到它在发抖,仔细一看,它的手臂上有一大片烧伤和铁丝网的痕迹,一定是在放火的时候受的伤。大概是注意到自己在被人上下打量,人鱼轻轻捂住自己的伤口,又往后缩了缩。如果它再往后退,就要回到海里了——但如果换一个方向,就是莱纳自己的房间。

“别怕,我可以帮你。”莱纳想的当然是把人鱼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回到岸上,再把人鱼带下船送到商会,这样他就能一个人独揽所有的功劳。

“你是医生吗。”

听到来自人类语言的回答的莱纳有点意外。为了不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溜走,他故作镇定地把这个谎圆了下去:“我不是,但是我房间里有急救箱子,至少可以帮你处理伤口。”

说完之后又是一段沉默。莱纳还是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他发现人鱼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警惕,身上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下来,瞪着绿色的眼睛在深蓝的夜色中观察自己。

“我叫莱纳,你呢?”莱纳再次踏出了接近人鱼的一步。

“……艾伦。”

“艾伦,真是个好听的名——”

“在这里!那个海妖在这里!”莱纳一回头,看到原本一直在船舱里睡觉的酒鬼就在转角处,手舞足蹈地指着艾伦大叫。受到了惊吓的艾伦下意识往后退,想要尽快逃到自己熟悉的大海。莱纳随即摸出腰间的小刀,将人鱼的尾巴钉在了船板上。人鱼发出刺耳的尖叫,随着他的挣扎,血越流越多,鲜红的血顺着尾巴流到木板上,和残留的煤油和海水混杂在了一起。

其余的船员听到了尖叫,急忙赶到声音的来源处。有经验的水手从背后接近人鱼,趁人鱼张开嘴巴用锋利的牙齿恐吓别人的时候,强行掰开他的嘴,将舌头割了下来。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人鱼下意识用手去接口中源源不断流出来的红色液体,却被人从背后捆住,随后全身被缠上麻绳。

插在尾巴上的小刀被传教士年轻人拔出来,用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擦拭干净后被重新插回了刀鞘里。他拍了拍莱纳的肩:“做得好,今天你立了大功了。去好好休息吧,剩下的就交给我们。”

莱纳挤出一个笑容,然后点点头离开了。在走之前,他从人群的间隙中看去,想再看一眼艾伦。他的视线很快就被两个壮汉搬过来的水箱占据了,但透过透明的水晶,莱纳又看见了像猫眼石一样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

那个精致的透明水箱,如今就像白雪公主的水晶棺材。可惜里面装的不是沉睡的公主,而是有着尖锐牙齿的食人鱼。

“……不应该往北边走吗,我们走反了。”

“你傻啊,钱都已经拿到手了,谁还要回去交货啊。干了那么大一票,现在当然是要去喝酒玩女人,反正有大把大把的钱。”

“我们要独吞?”

“当然最后是价高者得。大不了把人鱼卖去奴隶市场也能赚不少。”

“那那个叫莱纳的怎么办?

“那不是死就是跟着我们继续干。但是还是死了比较好,要不就把他丢在下一个岛上,运气好说不定能在酒吧擦擦桌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莱纳从床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侧过身下意识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睡在硬木板上而僵硬的肩膀。这艘船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而说话的二人似乎就在门口,莱纳躺在床上尽量一动不动,营造出自己还在睡觉的假象,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自见到艾伦又过了一周时间。在船员把人鱼强行塞进水箱之后,莱纳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艾伦,甚至连他的一根头发都没见到。他试图从别的船员口中套出关于艾伦的信息,就连和他关系不错的传教士都没有开口,反而在知道莱纳用“艾伦”称呼那条人鱼后因为他居然用名字称呼货物而嘲笑了他一番。

“话说那个人鱼的舌头不是被割下来了吗,之后那个被我捡起来了。到了岛上我们把那个卖了,多不定能多赚点酒钱……”门口两人对话的声音逐渐变小,甲板上变得嘈杂起来。忽闪忽现的光透过破旧的布料从窗子照进房间。随着什么东西丢进海水里扑通的一声,船只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似乎是到达码头了。

莱纳迅速把衣服穿上,走出了房间。夜晚的甲板上的海盗正在做上岸的准备,船帆被收起,装有财宝和金币的箱子也被搬了出来,但还是不见装着人鱼的水箱。朝着陆地的方向看去,岛上被各色灯光照得通亮,在船上都能听到玻璃瓶破碎和吵闹的声音。

“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天,”传教士走过来,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莱纳的肩上,“补充一下淡水和食物,顺便玩一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酒吧,妓院,在这里随便玩。”

“我、我就不了。”莱纳从小到大没有喝过一滴酒,就算是到了海盗船上也依旧如此。

“不用客气,要钱就说。在这里不用拘束。”他拍了拍莱纳的背,然后背起一大个布袋,和其他人一起下了船。

不只是传教士,几乎船上的所有人背上都背着一个大麻布袋子,和别人有说有笑地走下了船。莱纳在这群人中再次扮演另类的角色,他反方向走回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拉开窗帘的一小个角好让房间在不开灯的情况下也能有一点光保证他能看清房间里的东西。外面的声音十分嘈杂,没有人在意屋内发出的声音。

直到莱纳确认他听到了老船长左腿的铁质义肢敲击甲板的声音也消失了之后,他才打开房门,背着自己的包鬼鬼祟祟地走到了甲板上。

在没有人的海盗船上,莱纳一边寻找装着人鱼的水晶水箱,一边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声音,谨防有人回来或是还有人留在船上。

“艾伦,艾伦!”莱纳尽可能地压低声音呼唤人鱼的名字,企图能得到他的回应。

“谁?谁在那里?”

在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后,莱纳的心都凉了一半。要是被人发现了他包里的东西得知了他的意图,可能今晚就是他此生所能度过的最后一晚。

“臭帽子?你在这里做什么?”黑色的人影走到了灯光下面,走到了莱纳面前,是那个酒鬼。他手中拿着新开的朗姆酒瓶,看来靠岸了之后,老酒鬼又重新获得了生存的快乐。

酒鬼摇摇晃晃地靠近,每走一步都感觉下一秒就要摔倒。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只是因为酒精让他丧失了判断距离的能力,他几乎是贴着莱纳的脸,难闻的酒气直钻莱纳鼻孔:“鳞片,之前说的鳞片,我终于给你找到了。”他摸了摸口袋,把里面的东西神秘兮兮地包在手掌里,“可费了我好大的劲,你答应我不会被西边那块石头上的癞蛤蟆看见我就给你看。”

那人似乎是把莱纳误认成了以前的友人,而他口中所说的“鳞片”确实让莱纳格外在意。莱纳装模作样地俯下身,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我答应你,快给我看看吧。”

酒鬼弓着腰把手掌打开,慢慢悠悠地揭开包裹着那东西的布:“说实话就凭我这口烂牙,肯定咬不动这东西,你也不要笑话我啊。”莱纳伸着头朝着那人手掌中心看,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就是人鱼尾巴上的鳞片。

“比我想象中的要硬很多,感觉都可以用作武器了。这么硬的东西真的咬得烂吗……”

“你这是在哪里得到的?”还没等酒鬼说完,莱纳就打断了他的话,迫切地想要从他嘴里捞出任何关于人鱼在哪里的消息。

“怎么你现在急得和下蛋的浣熊似的,”酒鬼还是不慌不忙,抚摸着光滑的鳞片,满脸漫不经心,“就是捡来的,在船舱最里面的牢房,要不是钥匙被老鼠藏在下水道里了,我就进去把海藻割了拿过来吃了……”至于酒鬼后面说了什么,是什么意思,莱纳已经彻底不在乎了。他朝着半掩着的门看去,由于这艘船上仅有的两个人都在甲板上,夜晚的船舱一片漆黑,看不到里面。莱纳敷衍地应付和酒鬼的对话,然后很快打发他走了,随后自己一个人走向船舱。他越早能找到艾伦的位置,就能越早回到自己的家。

莱纳点燃放在门口的煤油灯,拎起来摸索着往前走。煤油已经所剩无几,但也足够他走个来回。黑暗剥夺了几乎一半的视觉功能,此时莱纳的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在轻微晃动的船身内,木板吱吱作响的声音早已成了日常生活的伴奏,但在此时却变得格外刺耳。他注意到在船舱更深的地方——或是说可能是船舱最深的地方,传来了拍打水面的声音。他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走去,想着酒鬼说的,“最深处的牢房”,可这周围的柱子上都挂着水手睡觉时的吊床,看着不像是会有牢房的样子。莱纳感到困惑,怀疑是不是自己找错了地方,而走得越深水声越大,最终他在距离船尾最深处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停了下来,抬高了手中的灯,看到了贴在用镂空金属装饰的角落,半眯着眼睛大口呼吸的人鱼。

即使是把煤油灯举到艾伦面前他都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不过就是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人,没有去管,然后继续把头伸出水面呼吸。水箱里的水变得有些浑浊,当时莱纳在他尾巴上留下来的伤痕没有恢复,一直泡在水中,伤口的四周有些泛白,看起来像是有化脓的趋势。被烧伤的皮肤依旧是红红的一片,在精壮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大块疤。

“艾伦。”

没有反应。

“艾伦,你听我说。”

还是没有反应。

“艾伦,你听我说,你要相信我,我会带你出去,所以接下来你按照我说的来做。”

这时人鱼才再次睁开眼,在煤油灯的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瞳孔缩小。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莱纳。

“那些海盗还没有回来,就趁现在你趴到我背上,然后我带着你出去。我有一张海图,是从这里回到我的故乡的海图。从这里到发现你的地方至少要花上十天时间,但是如果是到我家的话只要两天。我带你回去,至少在那里休息一下再回去。”

艾伦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又是一段沉默。

“我知道你对我应该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但是这一点你相信我,我不是海盗,做不出也不敢做他们那么疯狂的事情。船上的这些都不是什么正常人,谁会想出那么疯狂的计划?其实我只是想回家,仅此而已。这样的计划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坏处——”

说到这里,艾伦像是沉睡的人突然醒过来了一样。水晶水箱的大小没办法让他在里面完全舒展开来,他的尾巴剧烈地拍打着水箱,里面的水也溅到了莱纳身上。艾伦张开嘴,露出口腔中半透明的尖齿,被割断的舌头的截面看起来格外瘆人。艾伦就这样用尾巴拍打着水箱,然后赤裸裸地在莱纳面前展示自己的伤痕。他尖锐的指甲划过水晶发出十分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想要把禁锢自己的枷锁撕裂一样。可就算是这样,艾伦还是没办法逃出去,甚至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像最低等的生物一样,用暴力的行为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愤怒。

“艾伦,你冷静,这次我没有在说谎,我真的没有在说谎。”莱纳也慌了,如果艾伦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不要说带着他逃回家了,若是水箱的水晶有一点不对劲,莱纳担心他自己会直接死在这里,死在海盗们运输的货物手中。他试图安抚艾伦,但是艾伦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一样,发了狂一样地在狭窄的空间里发泄。 “我求你了艾伦,我们绝对不能在这里被他们发现。如果被发现了,你我都是去做奴隶的命,说不定一辈子都离不开这座岛,被有钱人家当作家畜一样对待……求求你了,和我一起逃出去吧……”莱纳跪在地上,不顾身上的衣服被打湿,趴在水箱上,皱着眉头,轻抚着水箱。

“好吗,我们一起走,回到我的家乡……”

艾伦逐渐平静了下来,把身子浸在水中,隔着一层水晶看着这个金发的青年。不知道两人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多长时间,莱纳突然听到从上方传来了脚步声。他以为是船员回来了,但是仔细一听又发现有些不对劲——如果是“回”到船上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脚步声,更不需要小声说话,除非有人和他一样在密谋什么。

甲板上不止有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那一整箱的宝藏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似乎还是朝着船舱的方向前进的。那个酒鬼呢?他应该是在外面的,他们没有见到他吗?他们真的进了船舱,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有刀子从刀鞘中拔出来的声音,他们发现有人在船舱里面吗?来不及将煤油灯熄灭,莱纳只好用身体无助捂住灯所发出来的光线,紧张到冷汗沾湿了后背。

进入船舱里的人没有点灯,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判断前进方向和障碍物的。紧紧贴着水箱,听到水温柔的摆动声,他便知道那是艾伦发出的动静。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响,莱纳觉得自己肯定藏不住了,便更用力地裹住怀中的煤油灯,不让一丝光线露出去——

“你真的骗过自己了吗?”

那是一种性感又磁性的声音。莱纳曾经在某个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对了,是在遇到人鱼的那天,有人用这个声音告诉了自己他的名字是艾伦。

煤油耗尽,灯光熄灭。下一秒,莱纳的耳朵里只剩下类似于某种生物尖叫的声音,一直保持在一个音高,像是浮在空中一样轻薄。原本黑暗的船舱中心开出了一朵亮橙色的花,几乎照亮了整片海面。生长在海水中央的花朵寿命不长,在短暂的绽放后就熄灭了。莱纳在海水中越掉越深,身上早已没了知觉,就只是在窒息的环境中变得越来越晕。他最后看到的东西是海面上的一束绿色的光,随后他便和船的残骸和其他掉进海里的海盗一起沉入海底。

传说,海面上的绿光意味着一个灵魂的回归,代表着一个人的罪恶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于是他便能从生与死之间的夹缝回到生者的世界。当然这也只是一个谣言,没有人见过死过又活着回来的人。教堂里的牧师说打扰其他生命栖息之人的罪孽是不会被上帝饶恕的,就像吃过人肉的人鱼是不可能得到解救的一样。

莱纳再次醒来,他还是泡在水里。海盗船上所发生的爆炸让他身上的一大块皮肤都重度烧伤,长了水泡,不去碰都能感觉到像被千万根缝纫针扎进皮肤里的痛感。玻璃碎片、木屑扎在他的皮肤里,痛痒难忍。在被彻底痛醒后,他发现自己待在森林里的一个水池中。这个水池不算很大,但是有一条细细的水道,而朝着水道看去,就是金黄的沙滩和碧蓝的大海。而他的手被多根海藻缠住,被捆绑在水池旁边的大树上,只能在原地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大海,和停靠在沙滩上的小船。

由于爆炸和长时间在海水里的浸泡,莱纳的视力也受到了影响。他眼中的世界就像是全都覆上了一层雾,如果不是无法缓解的痛觉,或许他会以为自己身处仙境。从昏迷中醒过来,也不知道距离爆炸过了多长时间。限制住了他活动的只不过是几根海藻,如果是平时的他一定能够挣脱,可现在的他没有力气,光是维持最基本的呼吸就已经几乎透支剩余的能量。

“你终于醒了,莱纳。”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莱纳转过头,看到艾伦在一块石头上撑着头,看着自己。

“记不得背叛了自己的人的名字岂不是有点没礼貌。”

莱纳当然知道艾伦是什么意思。“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弥补,真的对不起。如果想把我杀了吃了也随你便,我也没有逃跑的能力。”

“实际上呢?”

“什么?”

“实际上你是怎么想的,是想从这里逃出去还是变成我的食物。”

“……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艾伦慢慢游近莱纳,“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我太累了,已经没有思考的力气了……”

“那就不要思考。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在此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果是看在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的分上,当然可以。”

“……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自欺欺人”

“莱纳,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传说人鱼为了获得食物而诱惑水手,因此在你们眼中的我们是邪恶的存在。”艾伦顿了顿,见莱纳眼睛出神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下去,“传说我们贪婪死尸的肉,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因此一辈子被困在海里。”

“难道你们不会吃人?”

“谁又知道呢,或者换一个问法,原来上帝真的存在吗,”艾伦正视着莱纳,“而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想要把我一起带回你的故乡。”

“……是为了得到商会的人的赏识。”

“什么?”

“是为了得到商会的人的赏识。如果能把一条人鱼带回去,周围的人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母亲也会因为我而感到自豪。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真的,我只想回家,我只想活着回去。”

“海边停着一艘小船,是我专门留给你的。但是你的航海图找不到了,你只能凭感觉回去。不过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所以就算有海图也帮不上太大的忙。”

莱纳被捆住的双手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因为长时间在海水中浸泡,受伤的部位开始像火烧一样疼痛,几乎快把他再次痛到昏厥。他心想这是看艾伦的最后一眼了,然后安然闭上双眼:“你杀了我吧。这不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了。”

“‘如果获得人鱼的真爱之吻,人类也可以在水下呼吸’,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你是想让我和你打这个赌?”

“没错。”

“你会爱上自己的食物吗?”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自由。”

“可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我想不出你会爱上我的原因。如果能成为别人的食物,也比现在有意义。你还是杀了我吧。”

“别着急,我还没有给出我的提案。你希望我吻你吗?”艾伦凑近莱纳,双手逐渐抚上他那双被捆绑住的双手。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暧昧起来,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就当作我最后选择了死亡,在吻我之前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艾伦身上的温度很低,冰得像一条蛇。

“你又是怎么找回你的舌头的?”

“它就在你的口袋里。”话音刚落,艾伦就吻了上去。柔软且冰冷的唇贴在莱纳的唇上,冻得莱纳打了个冷战。

莱纳感觉到艾伦的手正在帮自己松绑,双手重获自由,但因为长时间的束缚,莱纳一时也感受不到解脱的快乐。

这是他第一次接吻,仅仅只是唇贴唇,莱纳的心跳没有比此时更快过。他的体温也在上升,却还是没有感染到艾伦。没有了那股向上的力,莱纳逐渐沉入水中。在完全沉没在水里之前,他努力仰着头,贪婪地呼吸。等莱纳再次睁眼,和空气做最后一次道别,他看到了艾伦的眼睛,像绿色的猫眼石,在阳光之下发光。